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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全本】-7

  
莫道天涯无知己第17节

孔有德嘴上说得轻巧,实际还是派了一百好手去。那些后金士兵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大胆的明军了,被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大的失误是他们面对优势的明军还企图抵抗,误以为明军会很快溃散。结果就是只逃走了几个伤势不重的,剩下的统统就歼。

这次胜利让孔有德部下士气更加高涨,只不过未等他们从喜悦中清醒过来,黄、孔二人就给全体军民泼了一头冷水。

孔有德简要介绍了一下目前面对的险恶局面,然后就宣布了他的命令。骑兵保护难民群迅速转移,步兵殿后。

“父子皆在军中者,父留。兄弟皆在军中者,兄留。家中独子者,随大部队撤离。”孔有德的安排和信陵君当年的安排正好相反,因为这次殿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留下的士兵必须要有为家人安全脱离而不惜一死的觉悟。

四百名被确定要留下来的士兵纷纷和家人告别,营地里先是零星响起几声哭泣,然后就是震天动地的嚎啕声。大家虽然伤感,但是也都知道时间紧迫,四百士兵目送着他们的亲人连夜离开后,就奉命立刻休息。

“黄将军,你确定要留下?”孔有德对黄石坚持不撤离非常吃惊。

“是的,孔兄干冒奇险殿后,黄某不才,也要陪上一段。”黄石不知道大部队有没有危险,但是他可知道孔有德历史上是能活着离开的,所以观摩的机会不能放过。骑兵交给了手下,黄石孤身留下,连亲兵都没带。

“黄兄弟高义,”孔有德不知道黄石心里的这些算盘,感动之余他忍不住拜了黄石一礼:“孔某以前觉得将军见面不如闻名,心里对将军还是有些想法,可是患难见真情,真是愧杀孔某了。”

黄石的脸上全是宽厚地笑容:“好说,如果孔兄真的抱歉,到旅顺请兄弟喝酒作赔罪吧。”

“一定,一定。”孔有德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鼓足勇气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今天黄将军与某生死与共,所以某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和将军义结金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黄石闻言大喜,孔有德这样的猛将他本来就是刻意结交,难道还留给皇太极不成?虽然皇太极留下的压迫感仍然力道十足,但黄石潜意识中仍把他当作了命定的敌手:

“孔大哥所言正是小弟心中所想,能和大哥结拜,小弟真是死都瞑目。”

当下二人就捻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对无神论者黄石来说发毒誓犹如放屁,可孔有德听他语气内容真诚无比,心中却是欢喜感动。

第二天到了上午时分,仍然没有观察到后金骑兵大至,孔有德、黄石心里有数:今天多半后金主力还到达不了。士兵体力此时也已经养足,人人也都不肯留在原地等死,于是焚烧了军营开拔,希望日落前能赶些路出来。

可是军队走了没有几里地,就看见有近百后金骑兵从后方迫近,他们呈分散队形从两翼迂回,很快就遥遥形成三面包夹的局面,然后就缓缓向中间的明军压迫过来。

黄石自然还是有马骑,这期间他一直注视着后金军队的行动,看到敌军靠得越来越近,手心里已经是不渗出汗来,握着马缰的手也痉挛起来。

孔有德看出黄石的紧张,拍马过来轻声说道:“二弟不要紧张,大哥但有一口气在,也要护得兄弟周全。”

“多谢,让大哥见笑了。”

孔有德又点点头安慰黄石一下,然后大声下令:“保持行军队形,外围举盾,弓箭手戒备!”

明军士兵齐刷刷应是,队列仍然保持着一米的间隔,最外层的士兵纷纷把盾牌抗上肩膀,冲着后金骑兵游弋的方向,再内一层也都换上手持弓弩的士兵。队伍变换完队形后继续大步向前,对两翼和身后的后金骑兵视若无睹。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黄石对弓箭的威力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骑兵一般都配两种弓,适合骑射的短弓射程也就只有五十米到七十米,精确射击要到十米左右。另一种大铁弓和步兵弓射程相当,足有一百五十米之远,在五、六十米就可以进行精确射击。

那些后金士兵也很清楚明军步兵弓的威力,在六十米外散得很开,远远射过来零星几箭。因为明军保持着一米间距的行军纵队,这些箭大部分都落在无人处,偶尔一两只飞向某个士兵的箭也没有什么劲道,被举盾的士兵轻松挡开。

远远地骚扰对明军行军速度影响不大,有个别后金士兵就试图靠得更近一点儿,每当这种人接近到五十米内,两三个明军弓箭手就越列而出,举起铁弓向他们瞄准,把冒进的骑兵逼退后再快步跟上队伍。

虽然明军没有发出一支箭,但是外围举盾和持弓的士兵还是渐渐显出疲态,随着孔有德一声令下,明军内外交换了位置,外面的士兵纷纷退到内层,放松了戒备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内层的士兵外移,把盾牌上肩。如此反复,骑射的威胁竟然不能拖慢明军脚步多少。

黄石看得又惊又喜,赞叹道:“大哥指挥若定,小弟佩服之至。”

孔有德微微一笑,用马鞭虚点了周围的军官一圈:“这些大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部下,铁岭失守后,他们和我一起逃往广宁。这里如果是你的军官,估计早就阵型大乱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你的骑兵先走的原因之一,军队中将不知兵最为可怕。”

黄石想了想又问道:“我们队形这样分散,如果建奴突然冲过来,如何是好?”

孔有德哈哈大笑:“大哥倒真希望是二弟在指挥对面的建奴!他们队形疏散,一个个冲过来不过是弓靶子而已。要真想冲阵需要先集结在一起,有这个排兵布阵的时间我军早已调整好阵型了。”

“如果他们布好阵,和我们对峙,我们岂不是就走不了了?”

“一百骑兵排成密集阵势,我四百人以百人长矛戒备他们足够了。然后用弓箭攒射,一下子就能放倒十几个,还是只能散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再也不够成威胁。”孔有德说话间又往后面地平线望了望:“他们区区百骑人太少了,”

“兄弟不看兵书啊。”孔有德说完又微笑着摇摇头,语气里还有些许责备:“练兵、口令、侦查、行军、应对骚扰,戒备推进等等,这些《武经总决》、《纪效新书》上面都有啊。”

“小弟看过《孙子兵法》!”

“那是文臣才看的,不是写给我们武官的书。他们决定该打什么仗,而我们要打赢这些仗。”

黄石一下子默默无言,眼下他确实需要看看这些战术兵书。

“虽说步骑难敌,但是只要我不犯错,靠只有我军四分之一的骑兵还是奈何不了我的,”孔有德说话的时候脸上喜忧参杂,他又一次看看了身后的天地交际处:“只要他们没有后援,你大哥还是不怕的。”

(第17节完)

莫道天涯无知己第18节

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晚上军队的士气也一下子变得高涨,虽然速度受到了不少影响,但是大家也向南方跨了一大步。这些士兵虽然为了家人拼死断后,但是毕竟大家还是不想死的,孔有德和黄石巡视军营的时候,士兵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向他们致敬。

天明后孔有德仍然有条不紊地养足士兵体力才出发,第二天又平安地过去了,晚上再次扎营的时候孔有德也露出喜色,冲着黄石笑道:“离旅顺明军又近了一步,离建奴又远了一步。”

“全靠大哥了。”

“全看明天了。”孔有德沉吟了一下:“白天如果没有事情,明夜就不休息了全力赶路,几百建奴应该不敢逼近旅顺的。”

天亮造饭,饭后出发,第三天的开头和前两天并无什么不同。斗志昂扬的明军出发后就向南急奔,骚扰两天毫无成效的后金军也显得有些士气低迷,有气无力地远远跟着,连过来射冷箭的劲头也没有了。

后金骑兵方向猛然响起欢呼声,被惊动的明军纷纷回头,在北方两军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支马队,正在快速地向他们驶来。

“看什么,不许回头,继续前进。”孔有德暴怒地大声命令,他拨转马头赶到队伍的一旁向北方眺望,黄石也默默地骑马来到他的身边。

“多少人?”

“一百,也许一百五。”孔有德眉宇间全是忧色,明军士兵不停留地从两人马边走过。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孔有德没有立刻回答黄石,而是招手唤来剩下的所有骑兵:“迅速向南方侦查,几里内有什么丘陵、河流。速速回报!”

“大半个时辰,他们也要积攒一下马力,所以有一个时辰,也许更少。”孔有德看着北方对黄石喃喃说道,他们身后的后金军队已经在转变阵型。

尾随他们两天的后金骑兵第一次排出了紧密队形,逼近到明军背后二百米处,面对冲击队形的孔有德再也不能好整以暇地行军了。明军分成两队,冲着敌军延展成长列。

随着军官的号令,前排的明军挺着长矛掩护弓箭手,弓箭手齐刷刷地把铁弓指向了天空。后金马队见状纷纷散开,明军暴风雨一样的弓箭没有伤到几个人,趁他们后退,前排明军也快速向后跑。

后金后退一段就开始整队,就算有几个人掉下马去,在后援的威胁面前,明军也不能过去收割生命。

明军交错撤退,一次次把后金队形逼散。

时间在紧张地对峙中一点点地过去,孔有德望眼欲穿的侦察兵终于赶回来了。

“大人,绕过那个树林后,”侦察兵满头大汗地指着数里外的一片林子说:“西南有一个小山丘,方圆百丈,高五丈。”

“太矮了,”孔有德狠狠地一甩马鞭:“不过总比没有好。”

“大人,东南十里外还有一个丘陵,似乎有十丈高。”

孔有德看看了再一次聚集成紧密队形逼上来的后金马队,又看了看几次交替后开始喘粗气的明军士兵,箭也消耗了很多:“来不及了,去那个小丘吧。”

命令传下去后,明军分成四队,不再射箭而是快速地交替后退。

“危险,危险,”孔有德用只有黄石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后金军现在能保持着紧密队形跟在明军后队百五十米远:“不过他们后援马上就到,应该不会冒险突击吧。”

明军退上丘陵后孔有德和黄石都是大大出了一口气,四百明军把他们团团包围在中心,两队后金骑兵在他们面前合兵一处,总数约有二百四十之多。

“兄弟,这可能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孔有德跳下马后拍了拍黄石的肩膀,“你真不该陪我留下啊。”

黄石本来正在琢磨历史是不是再次改变了,孔有德这话一下子把他的豪气激发出来,黄石大笑着说道:“大哥说笑了,小弟能和大哥同年同月同日死,不胜快哉。”

“好,能和兄弟同死,哥哥也是欣喜非常啊。”孔有德用力握了一下黄石的手。

黄石突然鼓足气力大喝:“众将士听着!”

“我们的亲人早走了一步,他们离旅顺已经不远了。诸君,只要我们在此坚守一个时辰,几千父老乡亲离旅顺就近了一个时辰。我们只有死在此地,我们的父母妻女才可能活着到达旅顺……”

所有的明军士兵都静静地听着,山下的后金骑兵正在休养马力,他们似乎也聆听着风带去的演讲声。声情并茂地讲了很久,黄石最后用喊得口干唇焦:

“为了父子兄弟,为了妻女姐妹,诸君努力!”

山上的明军在片刻沉默后,一个个把武器举过头顶,奋力齐声高呼:

“为了大明,为了圣上。”

很标准的回答,黄石停下来喘气了,孔有德轻笑着对他耳语:“很好的讲话,无论是对我军还是敌军。”

接着孔有德又低声问道:“你觉得建奴听到了么?”

“我们马上就知道了。”黄石把目光投下了山:“我只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听见,我们就是死人了。”

山下号角响起,后金士兵已经开始整队。黄石看着后金摆开攻击姿态,心中不胜喜悦。孔有德脸上也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一听见有几千人的百姓,还有妇女,这些禽兽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太好了,只要杀伤百人,我们就可以继续撤退了。”

明军按照纪效新书的规范,严整地排出一个防守的圆阵,最外围是半蹲着的枪兵,他们身后是那些装备三眼火筒的火枪手,再后面是弓箭手,前排平端着弓,后排则指向半空。最后是到刀斧手,他们随时准备上前投入肉搏或砍杀敢于后退的枪兵。

后金方可能是因为兵力问题,最后都集中在小丘一面。孔有德和黄石稍微商量了一下,两人都缺少和后金精锐野战的经验,他们觉得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明军的圆阵屹然不动,背面的士兵也都坚定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正面。

号角终于再次响起,后金骑兵纷纷动起来,到了四百米左右就开始加速。

“开始了。”黄石在心中默念。

“来吧。”明军士兵也都在心中默念着。

(第18节完)

莫道天涯无知己第19节

第一排后金骑兵踏入了明军阵前百五十米。

孔有德挥了一下手,他身后的红旗摇动起来,所有看着红旗的明军军官同时下令,所有的弓箭手瞬间放飞羽箭,后金几个骑兵倒了下去,他们默默无声地慢慢加速。跟着就是紧张的上箭,拉满,松弦,又是十几个骑兵掉下马去。

后金骑兵在承受了第二次打击后,再次加快了马速,同时紧紧并拢成紧密地马列冲上来。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明军的火枪手齐声发喊,人人向前踏上一步,点响了手中的三眼火筒。

巨大的响声和腾起的烟雾引起了一片马嘶声,后金前排的马匹惊得纷纷乱转,在明军阵前两米处止步不前。明军所有的弓箭手射出了最后一箭,人立起来的马匹纷纷被利箭射穿了马腹。

前排的枪兵在一片箭雨掠过头顶之后,也纷纷挺枪突刺,在那些马身上扎开一个个血洞。后金第二排的骑兵也在此时跃过前排人马,撞进了明军的圆阵。被撞到的明军纷纷飞向后方。一匹匹倒下的马翻滚着,在人群中碾出一条条沟纹。

失去冲击力的后金骑兵立刻闪向两边,从马上摔下来的后金武士也都连滚带爬地向两侧让开,让后面的高速骑兵从他们撕开的缺口连绵驶入,向着孔有德的帅旗冲击,然后再闪开,后排继续冲击,如一波波惊涛,连续拍打在明军的战阵上。

转眼间后金骑兵就把明军的圆阵从边缘撕裂到核心,孔有德、黄石眼看不好,顾不得招呼就各自跳向一边。黄石沿着山坡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看着孔有德的红旗被砍倒,摇晃着轰然倒下。

赢了,后金指挥官也同时在心中欢叫着。

明军指挥旗倒下的瞬间,两百后金武士都高声欢呼起来,根据他们的经验,有秩序地战斗到此就结束了。干脆利落地切割开明军的阵型,以数人死亡、数十人负伤换来明军的崩溃,像教科书一样经典的胜利,剩下的工作就是追杀溃兵了。

明军有秩序地抵抗确实到此就结束了,这些士兵一路奔波,眼看离旅顺只有一不之遥了,他们的家人还需要掩护,也还在等着他们。红旗倒下了,每个士兵都感到最后的希望被无情地击碎。

黄石已经手撑着地跪起,半张脸都是沙土,全身都狼狈不堪。在皇太极面前奴颜婢膝;在孙得功面前曲意献媚;然后就是逃亡,逃亡,还是逃亡;每件事情都陪着一万个小心;把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压在心底。难道还是要死在这里,死于乱军之中么?

单膝跪地的黄石猛地抽出长刀,把白刃笔直指向前方——永远靠阴谋害人;总是凭借卑鄙取胜;算计天真的少女;屠杀无辜的百姓;像丧家之犬一般地被追逐;如果我黄石命中注定要丧身此地,那也要像男子汉一样正面战死沙场,绝不甘心,绝不逃走,绝不投降,绝不认输。

黄石彻底失去了往昔的冷静,巨大的挫折感让他再也不能镇定地思考,愤怒的咆哮冲口而出:“来拿吧,有种就来拿我的首级吧,我绝不死在此地!”

黄石弹身而起,跃向了红旗的方向,一篷耀眼的刀光如影随形,他身旁的明军一愣,也都拼命呐喊着跟上:“绝不死在这里!”

这绝望的喊声如同水波一样在明军阵中传播,和后金士兵的想象的不同,圆阵各个岗位的明军官兵不但没有四散逃跑,反倒一窝蜂地涌向丘顶。

后金士兵的意志此时已经松懈了,士兵们喘着粗气等待着明军的崩溃,还有人已经掏出匕首,跪下开始搜索明军士兵的首级。没有想到明军从四面八方乱哄哄地挤过来,弓箭手也都抛下铁弓,像挥舞短剑一样地举着羽箭冲上来……

六百多人在小丘上舍死忘生地战斗着,双方都咬牙切齿地混战着,每一刻都有人咒骂着倒下,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狞笑,他们此时也只有狰狞如魔鬼的笑容。

黄石奋力挥动着自己的佩刀,和面前一个后金武士厮杀在一起,他猛烈地吸着气,然后大喊着把气呼出去。每一次呼气都是一声狂怒的大喝,黄石如此,他的对手也是如此。

现在站在眼前的后金武士是个敏捷的战士,灵巧地躲闪着黄石的一下下地重劈。但是黄石终于靠体重和身高的优势渐渐压倒了对手,他把那个后金士兵渐渐逼入死角,周围都是人——他挤住了。大喝一声劈下去,被这杂种挡住了!再劈、再劈、再劈……

站在脑袋被劈掉了的后金武士面前,黄石感觉自己的状态从来没有这么良好过:他感觉自己现在好像一个无所不能地大力士,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戮的欲望;他觉得自己的双臂和大腿如同钢铁浇铸一样坚定有力……

不知道劈了多久,不知道劈过多少人,黄石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后金士兵了。头顶上,孔有德的旗帜再一次飘扬在风中,黄石呆呆地望着那骄傲的大明红旗,目光下移,旗杆竟然就握在他手中。

帮边两个士兵接过了旗帜,黄石退了两步,鲜血淋漓的长刀无力地垂下,不知不觉地从湿润的掌心滑落。涌泉般的汗水流下额头,他眨着眼睛甩了甩头。

胜利了么?

两个臂弯不由自主地弯曲向前胸,如同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黄石仰头向着苍穹发出一声长嚎。这嚎叫如同饱尝血腥的兽类一般,充满了原始的野性,那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兴奋和喜悦。

痛快、痛快!这喊叫还在持续,直到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这畅快淋漓的啸声才渐渐嘶哑。黄石脑袋沉甸甸的,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控制,疲惫如同潮水涌来,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身边的明军鸦雀无声,投过来敬畏的目光,在他停下后片刻,这些士兵突然也齐声大叫,一个个拼命挥舞他们的武器,向黄石声嘶力竭地欢呼着。

黄石晃悠悠地向山下扫了一眼,一批批后金士兵正在奔跑着远去,后面还有些明军在追,领头的似乎是孔有德。余光中,明军开始翻看倒地的后金士兵,他们把还有一口气的杀死,并把他们的脑袋切割下来。

软弱感终于没过他的头顶。黄石缓缓跪倒,双膝沉重地落在地上,头也无力地耷拉在胸前,呻吟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似乎有手来拉他,

“让我休息一下。”

手缩回去了。

跟着一个后仰躺倒,头盔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手指似乎也触到了流淌着的温暖液体,但黄石已经懒得动一下手指,把它们从血泊里挪开,黑暗中好像有人走到了身边。

“黄将军在这里。”一个声音说。

接着有人摸了摸他的身体,又是一个声音响起:“黄将军负伤了。”

黄将军是说我么?我受伤了么?黄石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感到有人撕扯他的军服,一阵剧痛从腰间传来,让他大吼了一声,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没事,几处皮肉外伤。”熟悉的声音传入黄石的脑海,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满是污物的大花脸,发梢上正一滴滴掉落着红色的汗水。孔有德呲牙咧嘴地朝黄石笑着:“兄弟你就是多流了点血。”

“我们胜利了?”黄石喃喃地问道,似乎这是一场梦境。

“胜利了!侥幸得很,但是我们赢了。”孔有德弯下腰,用力地抓住黄石的双肩,唾液喷了他一脸:“大胜啊,兄弟!”

另一侧的孔有德也没有闲着,他组织起亲兵队,结成战阵反击,一步步把后金的战线打弯,从两边完成了夹击,最后还冲下山追击,彻底打散了后金的队伍。

超过四十名后金士兵当场死亡,过百负伤的后金士兵被占据战场的明军杀死,只有不到百人逃走。明军方面也战死了数十人,半百重伤,轻伤不计其数。

包扎好伤口,黄石感觉自己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了。右手捂着嘴,下唇正火辣辣地疼,上面的肉不知道什么咬掉了一块。他蹭到孔有德身边,后者正眺望着北方。

“好危险啊,”黄石感慨道:“要是全军都在,就不会这样了。”

孔有德笑道:“让我做刘备?你可不是赵子龙!”

几千平民要是被上百骑兵粘住了,那真就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分兵虽然是兵家大忌,但前军却不可能不留下近半兵力,否则后金军万一分兵绕过后队威胁军属,那军心瞬间就会崩溃。

总的说来,后金的机动力优势迫使明军分兵,获得兵力集中的好处。明军成功地把后金马队的机动力降到了步兵水平,并保证了平民的正常行进速度,还通过分兵取得情报上的优势。

“又是半天,前队应该安全了吧?”

“基本安全了。”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孔有德爽朗的笑声响起:“那还用说,当然是尽快逃走。”

黄石看着孔有德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孔有德眼睛中显露出的恐惧顿时让黄石如坠冰窟:

指着远方腾起的烟尘,孔有德轻声自问:“又有建奴来了么?”

(第19节完)

莫道天涯无知己第20节

烟尘还远在视野的尽头,但却滚滚而上天际,黄石心中明了,至少也有千名骑兵正卷地而来。如果不是后金前军太骄狂,认为击败明军太轻松,本不会吃败仗的。不过,似乎还是要完蛋了。

“大哥。”黄石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

越来越多地明军也看见了这异景,士兵们胸膛中的沸腾热血,片刻又寒冷如同冰霜。

“二弟,这里就是你我兄弟的葬身之所了。”孔有德表情突然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下了肩头的万斤重担。

大笑不止的孔有德登上山丘的最高峰,向着全军虚抱一拳:“诸君,我们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到时我们就为父老乡亲尽最后一点儿力吧。”

黄石在一边默默无语,如果孔有德死在此地,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带来了影响,或许这些后金士兵是来追击自己的,或许自己拖慢了孔有德的行程。

孔有德身前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军汉紧紧抱着一个重伤的青年士兵,看起来像是父子。听到孔有德的话,那看起来像是父亲突然抬头大叫:

“大人,我父子三人俱在此地,属下只有两子,现在大儿子已经不行了,求大人开恩,让标下的小儿子季四离开!”那父亲说道后面已经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黄石看见那年轻士兵断了一臂,软绵绵地倒在父亲怀中,无力地挪动了一下手臂,断肢也摆动了一下。季大哥似乎想安慰父亲两句的,但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嘎嘎了几声就又闭上了。

不等孔有德说话,黄石就抢上了一步:“都说了让小儿子随大部队离开,你儿子为什么还要留下。”

那父亲身边站出来一个少年士兵:“回黄将军,我侄子和母亲、姐姐们一起离开了,属下要和父兄同死。”

孔有德扫视着周围默默无声的士兵们,沉声喝道:“还有谁家也是这种情况,速速站出来,趁现在还有时间立刻走。”

又有三个少年被他们的父亲或者兄长们推到了孔有德面前,这三个分别叫肖白狼、甄鱼和文特斯。

孔有德冲着黄石说道:“兄弟,带着这四个人离开吧。逢年过节莫忘了给大哥上杯酒。”

黄石缓缓摇了摇头,战士的豪情仍充盈在胸中:“大哥何出此言?小弟说过要和大哥同生共死。”

孔有德听黄石语气诚恳,竟差点掉下眼泪,握着黄石的肩膀摇了摇:“好,好兄弟……”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诸君做得很好!”孔有德猛然昂首大喊:“我们的亲人安全了,他们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孔有德的亲兵队长鲁隐农突然蹿上来,他嚷了起来:“两位将军死在这里毫无意义,属下请两位大人以十年为期,为吾等报仇雪恨。”

说完鲁隐农就招呼了一声,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就把孔有德和黄石的衣甲扒了下来,还给两个人套上了士兵的衣服,更有一个人抓起泥土就往黄石脸上抹去。

“大人,记住是十年。”鲁隐农再次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属下们报仇。”

“十年之内要报仇啊,请一定要为属下们报仇啊。”数百一直沉默的明军士兵也突然喊叫起来:“两位将军要是不为我们报仇,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孔有德和黄石换衣服的时候,鲁隐农已经穿上了孔有德的盔甲,骑在孔有德的马上开始发号施令。

换给他们衣服的士兵突然叫道:“将军赎罪,这衣服上可是有不少虱子,要让两位将军受苦了。”

“这一路辛苦两位将军了。”另一个换上黄石衣服的军官冲着他们深深一礼,然后掉头拍了拍手,对士兵们喊道:“兄弟们,让我们唱起来,为两位将军和我们的亲人送行,也让建奴听听我们嘹亮的歌声。”

明军纷纷席地而坐,用刀剑敲打着盾牌,弓箭手们也拿羽箭在铁弓上击着节拍。重伤的士兵只要还没有昏迷过去,也都挣扎着抬起上身,吐出口中的污血,挥舞着断臂残肢,和大家同声唱起《邻家的姑娘》。

孔有德、黄石他们牵着马从山后溜走,歌声跟随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脚步。

跑了几里出去,黄石昏沉沉的头脑渐渐被风吹醒了。孔有德猛地拉住了缰绳:“停。”

被孔有德喝住后,黄石看到孔有德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沉思了几秒就跳下了马:“我们回去,绕去东面那座山。”

“为什么?”此时黄石热血上头,根本没有平时的机变。

“难保没有活口留下来,”孔有德语气既艰难又沉重:“建奴可能会知道我们离开,也可能派锐士追击,所以我们绕回东面先躲起来。”

悄悄绕到东面的山丘,黄石躲在石头后向西张望,后金大队正在把明军包围起来。西风扑面而来,后金此起彼伏的号角和人喧马嘶竟然不能压下明军的歌声,一首略带忧伤的情歌竟越唱越欢快起来。

歌声中包含着对亲人的牵挂,对生命的的渴望,更有对忠贞的骄傲和自豪,这歌声触摸着黄石的灵魂,包裹在他的心脏上,让他没有发觉身后四个少年士兵的窃窃私语。

黄石只看见孔有德猛地抽刀,架住了一柄砍向黄石的利刃,吓出一身冷汗的黄石急忙返身,也拔刀在手,和孔有德并肩而立,两柄长刃一起指着那四个叛徒。

孔有德眼中喷涌着怒火:“你们要干什么,反了不成?”

“不错,我们反了。我们要去投降。”为首的那个少年正是季四,他语调虽然颤抖,但是指向孔有德的刀尖纹丝不动。

黄石一惊之后反倒沉静下来,他冷笑着问:“你们这样做,对得起你们的父兄么?”

“我们正是为了我们的父兄。”还是季四出声回答:“两位将军的人头都很值钱,我们献给建奴,建奴一定会放过我们的家人。”

“狼心狗肺。”孔有德狞笑起来,把佩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小崽子们放马过来,看爷爷是怎么收拾你们的。”

“且慢,”黄石突然把刀刃垂下,他侧身而立,用心倾听那不断被风送来的歌声,那歌声在战鼓和号角声中仍然不绝如缕。

黄石右手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遥指战场:“你们听得见吗?”

“黄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季四眼中迸出了泪花,手中的刀沉了沉:“没时间了。”

“我看不见你们的父兄,但是这歌声,这歌声只有面带笑容的人才能唱得这么欢畅。”黄石神情恍惚,对生命危险似乎完全看不见了,他眼随臂走,望着小丘那里,把后脑勺亮给了四个士兵。

“你们的父兄一定正在笑,因为他们知道你们安全了,他们知道亲人们也都安全了。他们还在笑眼前的敌人,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为他们抱仇,他们在九泉下也能痛饮到仇敌的鲜血。因为这是我和孔将军许诺给他们的,他们知道不会失望,也不会留下遗憾。”

四个少年的脸部肌肉都开始抖动,他们的刀尖也纷纷颤动起来。

“你们勇敢的父兄啊,建奴的刀会割下他们的首级,把它们挑上枪尖。但是他们的缕缕英灵一定会跟着我们去旅顺,会保佑着我们,会陪伴着我们。是的,一定是会这样的,他们一定要看着我们收复辽东,把建奴赶尽杀绝。”

风中听不到歌声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厮杀声,黄石他们都看见后金发动了进攻,远处山丘的红旗还在挺立。

“他们在保卫我大明的军旗,希望我和孔将军能安全离开,他们等着我们给他们报仇,他们闭上眼前一定在望着南方,他们的英灵也会永远望着南方。”黄石重重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面前几个泪流满面地少年,心中的悲痛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溢出。

黄石一面把刀插回鞘中,一面大大踏前一步,沉声喝道:“想救你们的父兄就赶快动手,不然就来不及了。”

“将军,我错了。”季四大叫一声扔下武器,跟着就倒在地上抱头痛哭,其他三个也缓缓朝着战场方向跪倒。孔有德戒备地看着他们。黄石朝他摇了摇头,孔有德犹豫了一下,也把刀收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季四最先站起来,他一脸的毅然:“属下这就向两位将军谢罪,祝两位将军一路顺风,也请黄将军、孔将军不要忘了今日的诺言。”

黄石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大人,属下已经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也没有面目去见父兄,愿意就在此作个孤魂野鬼。”少年越说越激动:

“黄将军,标下一定会夜夜在这山上南望,等将军出兵北伐的时候,标下一定会在这山上为王师欢呼,并为将军祈福!”

黄石一直等他发泄完才轻声反问:“为什么没有面目活下去,因为你想救你的父兄的命么?”

“季四我问你,不,我问你们四个——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跟着我去向建奴讨还血债,去亲手砍下努尔哈赤的首级,并用他心头的热血祭祀你们的父兄?”

黄石又是一声大喝:“回答我,你们愿不愿意?”

(第20节完)

(本章完)

外传

《国史记,太祖武功实录》

天启二年,孔有德率军民南逃,途遇太祖。建虏迫之甚急,太祖、有德引军殿后,辽民转危为安。

其间,建虏数窘明师,太祖力竭,几不得脱。随卫自荐相代,请约以十年期,为报血仇。太祖曰:可。得脱困往旅顺。

十年之期未半,太祖跃马辽阳,格毙虏酋,遂祭亡者,告以不负前言。

遂令天下耸动,赞语响彻海内:不言则矣,言则必诺,真重于泰山哉!

史氏敬曰:季布一诺,价逾千金,况真龙焉?

第六卷 万丈高楼平地起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1节

“在下广宁游击孔有德。”

“在下广宁补丁游击黄石。”

二人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当先那个军官也连忙抱拳见礼:“久仰,在下是旅顺都司、东江游击张盘。”

既然广宁军已经覆灭,毛文龙部显然就需要新的番号了,虽然东江镇正式建镇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朝廷已经赐下印信,加上毛文龙总部设在东江岛——皮岛,所以毛文龙部已经开始自称“东江军”。

刚历经险阻抵达旅顺的黄石、孔有德二人自然不知道这些详尽情况,黄石倒没有什么,他知道历史上的东江军,所以听张盘自称东江游击也没有什么惊讶。

黄石的思路很明确,三个目标:

第一,全力争取东江军上下的好感,拿到同僚军官的信任,让他们感觉自己是个生动的人,不是杀人机器。

第二:在辽东扎下根,让毛文龙依仗自己,辽东没有文臣插手,实在是培植势力、锻炼能力的乐土。

第三:独立领军,作为非嫡系出身的东江军官,如果留在毛文龙本部,那在争夺功绩中会处于不利位置。黄石知道,自己在广宁的所作所为,既是优势,也是包袱。只有为毛文龙立下更大的功劳,才可能跻身亲信之列,他并无认干爹的打算。

孔有德完全没有这些政治考虑,他对东江一无所知,不过孔外表粗疏,内心细密,一转瞬间就明白过来,想到这张盘是毛文龙亲信,连忙大声道:“原来毛军门已经是东江镇总兵官了,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黄石也一面暗骂自己反应慢,一面也连忙同声恭维,人在东江不说上司的功绩,是怕别人注意不到自己的外镇出身么?

“朝廷任命毛军门为平辽总兵官。”张盘微微一笑,双手分别拉着两个面色狐疑的人:“至于为什么不叫平辽军,在下慢慢给两位解释,城内已经准备下了宴席为两位将军洗尘,请随我来。”

入城以后,张盘就脱去铠甲穿上了胸口绘着棕熊的深蓝官服,头上脚下也换上了乌纱皂靴,腰间更有一条崭新的银纹玉带。

孔有德的三千辽民家家带孝,也被旅顺的明军安排去吃饭、休息。

洗尘宴上有些米酒,还有新鲜的鱼虾和一些菜果,这些天来吃糠咽菜的黄石和孔有德当然是吃得满嘴流油。尤其重要的是,这顿宴席还有醋、糖,菜肴用的也是海盐,更是让两个连盐巴都没得啃的人吃得甚是高兴。

席间他向两个人敬过一轮酒,孔有德自然是一饮而尽,还连干了三碗,而敬黄石的时候,他却只是意思了一下,连声说“不会”。

孔有德看着埋头吃饭的黄石,自觉吃亏的他忍不住大骂道:“兄弟你真是饿死鬼投胎一般,酒能占得了什么地方,又不是明天就没得吃了。”

此时黄石嘴中还塞满了食物,嚷嚷着让人听不清楚的话,连比带化地打着手势试图辩解。

“无妨,无妨。”张盘笑着扫视了风卷残云一般的二人,又连忙叫亲兵再去端热菜来,心目中黄石原本的刚硬形象也变得模糊了。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黄石、孔有德二人还穿戴整齐,滚烫的饭菜很快就让两个胡吃海赛的家伙满头大汗。他们纷纷脱去盔甲,松开腰带。两个人打着饱嗝放下碗筷前,张盘一直很斯文地等待着他们,没有和他们说什么话。

先开始和张盘搭话的是孔有德,聊起来旅顺的一路,孔有德满脸都是自得的神情,听他讲述这一路的指挥,张盘也暗暗佩服。两个人说了很久,黄石才叫饱了,让人送碗加盐的肉汤给他消食。

听到孔有德一直喊黄石“兄弟”而黄石则一直用“大哥”相称,张盘就问了起来,得知二人义结金兰后连忙也是一番恭喜。

孔有德一直拼命给黄石脸上涂脂抹粉,看似漫不经心的张盘也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但句句都问在关节上,很快就搞明白谁的功劳更大些。

黄石看孔有德脸越变越红,知道他是怕自己没有大功劳不好听。其实有了广宁一战,黄石已经没有丝毫担心。

黄石虽是心存感激,但见孔有德只字不提自己粪坑将军和洗澡将军的名号,心里却是暗暗叹息这个时代的名将见识也不过尔尔,这种足以流传后世的军中卫生制度,才真的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大功绩。

说道后来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辽东的局势上面,孔有德和张盘都是这个时代的一流将领,黄石更有后世的大量知识,三个人各抒己见,所见之深、料敌之远自然不是广宁文臣集团所能望其项背。

三个人一致的看法就是明军暂时还没有和后金在地面争雄的能力。所以话题很快又转到了海疆问题。比如旅顺在中国传统意义上看不过是一座孤城,深入敌后千里,但是依仗从皮岛送来的源源物资,这里不但没有任何孤城的迹象,反倒活力充沛。

“毛军门计划以海为疆,沿辽海各岛和辽东沿海城堡构筑一条防线,只要建奴一天没有水师,那么这条防线一天就固若金汤。”张盘言语颇为自信,神情也很是自得。

“毛军门雄才伟略。”孔有德低声恭维了一句,他初到旅顺,此时还被传统的军事思路左右,所以看到旅顺陆路断绝,周边千里都是充满敌意的土地,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对孔有德这种担心,张盘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作为一名传统的中国军官。他也不是很清楚该怎么解释——兵法中这种孤城死地反倒能具有向外扩张的能力。

实际上张盘自己也还没有想通这个道理的,就决定让孔有德在未来去自行体会:“唯一可虑的就是建奴的禁海令,建奴下令沿海十五里不许住人,渔民一律迁往内地,这给我军收集物资和人员带来不少麻烦。”

“这倒是张大人多虑了。”作为一个后世的人,黄石对海权有着深刻的意识,他完全没有孔有德的那种不安:“建奴这样做就等于放弃了和我军争夺海疆,真是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孔有德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黄将军说说,末将觉得这招很是毒辣啊。”张盘也立刻聚精会神地看过来,毛文龙建立了一系列孤零零沿海据点,黄石是张盘见过的第一个对此毫不担心的军人。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能理解制海权的重要意义,黄石知道他表现出的信心,会是很醒目的一件事情:“建奴这么做,就等于放弃了对海岸的控制,等于昭告全辽:只要逃到沿海十五里内,就是大明的天下了!”

黄石大笑着说:“辽海千里海岸,怎么控制得过来?这是其一。”

“其二呢?”张盘立刻追问。

“其二,还是因为千里辽海海岸,我军要派遣细作进入辽东,处处可以下手。建奴不过五、六万丁,怎么看守得过来?还有其三。”黄石沉吟了一下,掉头问孔有德:“大哥觉得其三是什么?”

(第01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2节

孔有德捏着胡子没有吭声,张盘看了他几眼,开口道:“其三还是因为千里辽海,我军以船运兵,无处不可上岸,建奴防不胜防。”

“不错,不错。”黄石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拍手大笑,张盘也笑了起来。只有孔有德还在低头思考,两个人渐渐止住笑声看着他。

孔有德终于说道:“这倒不是我想的其三,我以为建奴禁海,渔民不是逃亡到毛军门那里,就是内迁去做了农户。这水师我军自然一天强似一天,而建奴却永远不可能建立起来。建奴放弃了沿海,暂时可能对我军不利,但是长远看,却是放任我军壮大。”

黄石听得暗暗高兴,这个大哥认得值!

孔有德还在继续:“我水师强大以后,战斗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这千里海境就会烽火不断,建奴败一次就要退一步,胜却不能动摇我根本。嘿嘿,我军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岂不就是必胜?建奴若是只有守住战线的能力,那我军把战线向北推移就只是时间问题。”黄石立刻接口说道,最后也没有忘记补充:“大哥说得好,毛军门雄才伟略。”

“毛军门雄才伟略。”张盘和孔有德齐声附和。

宴会结束以后,张盘叫来自己的师爷,给毛文龙口述一封信:“……孔有德长于军事,杀伐果断,属下恭贺大人又得一员虎将。黄石,黄石。”

师爷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东家,黄石怎么了?”

张盘想了半天,点了点头说:“此人才能似乎不在军事而在谋略,因此属下无法判断,属下觉得黄石此人运筹帷幄,似乎像个文官。他今日做出了不少惊人之语,末将随信附上……”

在黄石的概念里,他讲的话毫无疑问属于军事问题,但是明朝武将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有明以来,明军将领考虑的主要是如何治军练兵,如何斩将夺旗。

所以黄石所说得话是更像是文臣该说得话,而非一个将领所考虑的。说一个武将像文臣,在明末是非常优秀的评语了,类似黄石原本的时空,评价某地的人说——你真不像个某某人。(笔者按:只是方便大家理解,谢绝对号入座和断章取义“。)

第二天黄石、孔有德携带部曲向后方移动,根据毛文龙的命令,逃亡而来的溃兵一律要后送整编,不许一线将领自行收容。至于辽民更是要后送到各个军屯岛屿,根据皮岛的指示从事生产劳作。

旅顺堡外遍地都是难民,驻军建筑了上百个凉棚,每天提供米粥让他们度日。通向港口的路上是一望无际的难民和他们的简陋棚屋,明军提供了必要的茅草让他们筑屋御寒,但是明军却无力提供足够的薪材,这些靠雨水、稀粥度日的辽民很多人都活不到把他们后送的那一天。

”让百姓困苦如此,真是我大明军人之耻!“恢复了行动能力的贺宝刀愤愤地说。

黄石闻言叹了口气,转头问杨致远:”我军新得到了些军粮,有没有富裕?“

”属下这就去查。“

金求德嚷嚷起来:”哪里可能有?旅顺只给了出海几天的淡水和米,他们也不多。“

”大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贺宝刀觉得黄石误会了他:”属下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属下也知道我军物资不多。回想一路来旅顺,所遇村民本是我大明赤子,我军无力保护他们,还要劫掠他们,属下就觉得羞愧,只希望能早日杀回辽东雪耻。“

背后的金求德翻了翻白眼。

安排给黄石、孔有德和他们数百部曲的船是大小各异的几十条渔船,普通士兵的武器铠甲已经移交给了张盘,马匹更是统统留下,只有军官和部分亲兵还保留了自己的装备。旅顺明军由于不断吸收溃兵装备,现在战斗力已经比较可观。

上船之前,黄石就下令各船要准备足够的木柴,更必须携带马桶。黄石严令众人必须喝开水,每个人都必须使用马桶,而且必须用海水洗手。孔有德在他发布命令的时候笑而不言,而这些命令也都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天启二年四月,黄石等人抵达广鹿岛,也就是广宁军溃兵收容站。广宁溃兵大多没有将领统帅,在此地通过鉴别后,就会补充给东江各地驻军,负责收容溃兵是东江练兵都司张攀。

”久闻黄将军忠义无双。“张攀见到黄石之后也是一脸的敬仰,”黄将军大义灭亲,斩杀逆贼孙得功,吾辈听说了都是非常敬佩啊。“

”不敢当,到底还是没有能守住广宁啊。“

”黄将军曾言,不能存广宁,无面目入关,我们听说了也都很是钦佩。“张攀又是一迭声的恭维。

虽然岛上食物缺乏,但是对于黄石这种高级军官,接风宴还是很丰盛的,张攀更猴儿献宝一样给孔有德和黄石一人上了一大碗肥猪肉。

面对大海碗的肥肉,孔有德眉开眼笑地吃得满嘴流油,而黄石则是一阵阵反胃。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但是他对肥膘还是没有培养出丝毫的兴趣。最后在众人一片诧异目光中,黄石把这一大碗白花花的肥油送给了孔有德。

此外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是,黄石对喝酒毫无兴趣,还是孔有德再次替他解了围,他证明黄石基本不喝酒。

从广鹿去皮岛的路上,和黄石、孔有德随行的就只有他们的几个亲兵了。此外张攀还派了一小队士兵保护他们,这小队士兵可以补充他们损失的亲兵,孔有德让黄石先挑,剩下的归他。

黄石、孔有德带领成建制的部队来投,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张攀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士兵必须经过选拔,根据身体状况分配任务。大部分士兵将会被派遣去屯田,其余士兵将补充给东江各处急需战斗兵的将领。

而黄石和孔有德必须前往皮岛拜见毛文龙。他们都是游击将军,所以也只有毛文龙本人能决定他们未来的工作。而他们未来指挥的部队也将根据他们的位置得到补充,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他们的部曲了。

不过张攀不会拿走他们全部的手下,他们的亲兵会保留,而且他们的军官也可以要求保留。孔有德很洒脱地表示他不会保留任何军官,黄石则把军官重新编入了他的亲兵队带走。

(第02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3节

在人前孔有德好像无所谓,但和黄石私下聊天时,他还是对失去部曲显得耿耿于怀。

“大哥,你可还记张盘在广宁时的职务么?”黄石冷冷地问孔有德。

“好像就是个小兵吧。”孔有德还记得在宴会上张盘的自我介绍。

“那张攀呢?”

“好像也是小兵。”

“不错,”黄石一声叹息,没能赶上毛文龙出兵三岔河是他心中挥不去的痛:“张盘现在是游击,张攀也是千总官。毛军门手下军官一年前都是小兵,广宁溃兵随便挑一个都比他们资历老,但是现在都远远在他们之下。”

说话的人显然忘了他自己,黄石翻着筋斗似地升官,几个月从小兵当上了将军,可是听口气似乎还很不满意。

孔有德也没有想起眼前的异类,闻言连连叹气,如果不把广宁溃兵打散补充,剥夺败将的部曲,那毛文龙的这批新进军官根本就指挥不动一年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沉默的孔有德把浓眉慢慢皱成一个大疙瘩,埋头仔细思考着什么,黄石也不打扰他,看来拜毛文龙做干爹就是孔有德的宿命了。

黄石走出船舱,静静看着大海,他自认为在旅顺的表现是不错的,给张盘留下的印象想必比孔有德更深刻,而这个印象也一定会反映到毛文龙那里。

“在镇江埋伏的那步棋终于要用上了,我比孔有德强得太多了。”黄石思考这件事情很久,等他回过神来以后,发现后面有一个张攀派来的卫兵一直紧紧护卫在身后。

“有劳了。”黄石冲这个年轻的士兵笑了一下。

“黄大人言重了,标下能护卫黄大人这样的英雄是小人的荣幸。”那个士兵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眼睛中散发出崇拜的狂热。

广宁之战后,这种眼神黄石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时节也正是纯洁热血的年纪:“你叫什么。”

那少年打了一个千,郑重其事地大声回答:“标下洪安通。”

“洪安通?”这个名字让黄石微微惊讶了一下:“三个字怎么写?”

“回大人,洪水的洪,平安的安,通顺的通。”洪安通毫不犹豫的回答。

“听你名字不像是军户子弟,为何在军中啊?”

“黄将军明鉴,标下本是沈阳大户子弟,建虏犯我辽东,标下全家尽遭屠戮,标下立志要为亲人报仇,听说毛军门反攻辽东,就来毛大人军中投军了。”

“你今年多大了?”黄石和颜悦色地问。

“回黄将军,标下今年十七。”

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黄石扫视着洪安通没有发育完全的单薄身材,恭敬的年轻士兵还有一张少年的脸,但面孔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本将看你身手敏捷,以你的年龄来说,很不错啊。”

“启禀黄将军,标下原本家中有很多武师、保镖,标下也学过一些功夫。”

“哦,都学过什么?”

“标下学过十三太保横练。”

黄石越发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一个有工夫的武侠世界了,试探了一句:“听说这个功夫要童子功。”

“回黄将军,标下满门只留下标下一个活口,”少年虽然低着头,但是黄石仿佛看到充满仇恨的杀气正从他身上徐徐冒出:“标下也听有人这么说过,先父原先的意思,不过用此强身健体罢了,成家以后就算前功尽弃也不可惜。”

“标下自知不孝,但是这满门的血海深仇怎么不报?”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声音也微微有些嘶哑,始终见不到一滴眼泪,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就继续道:

“黄将军,标下大哥用身体掩护了标下,这全家只有标下,标下一个人活下来。当时,标下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姐妹们都被建虏掠走,听着母亲和标下姐妹们的哭喊声,还有那些鞑子的笑声,可是标下就是不敢出声。”

洪安通对着心目中的英雄吐出隐藏许久的秘密,语气却平静得如同在叙述别人故事:“标下收拾了祖父、父亲、叔叔伯伯们的尸体,在全家几十口的坟头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勤练武功,杀光鞑子。只要标下还有一口气在,那怕不成亲,也一定要报仇。”

“你在张攀千总手下只是一个小兵吧?”

“是,黄将军。”

“你是镇江之战前参军的吗?”

“回黄将军话,标下是在三岔河以水手身份投军。”

黄石默默看了看,他深知士兵的苦难,更知道在军队中,水手比士兵地位更低。黄石很难想象,这少年体内有着怎样强烈的情感在支撑着他:“那你现在是一个士兵么?”

“是,黄将军。”洪安通的语气仍然异常平静,没有一点儿骄傲或是自豪:“标下在张攀千总手下奋勇杀敌,斩首两级,所以被特许从军了。”

“嗯,”黄石犹豫着决定确认一下自己所在的世界:“练了十三太保横练,你一个能打十个么?”

“不能。”

“噢,那你会下毒么?嗯,就是需要一年吃一次解药的那种毒?”

“……不会”

“不会是吧,那你认不认识什么孪生头陀?……不认识,那认不认识陆高轩?……也不认识啊……那你会不会养毒蛇?”

“……”

看来不是来到一个武侠世界,黄石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用费心学化骨绵掌了。

“建奴叛乱以来,辽东很多人都家破人亡,你不是独一份。”无论如何黄石是不相信什么童子功的,不就是消耗大卡和蛋白质么?这些肉里都有,最多吃点鱼虾补充些磷,这东西不孝敬给女人就只能便宜手了。他决定尝试着劝导一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黄将军所言极是,但标下决心以定。”洪安通满脸都是倔强。

“是吗?你认为你家人的在天之灵,希望你这样么?你大哥舍命保护你,你却要你祖宗绝后无传么?”

洪安通瞬时就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突然猛烈爆发,那肆无忌惮的嚎啕声让黄石大吃一惊,没想到这话的杀伤力竟有如此之大。

洪安通和黄石说得话还有些不尽不实,后金士兵就在他父亲的尸体前面前侮辱了他的母亲和姐妹,但是洪安通当时躲在他大哥的尸体下面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每次想起自己当时的懦弱,他都心痛如绞,痛苦得几乎喘不出气。

现在黄石的话再次让他回忆起自己的苟且偷生,全族男性为了保护家人而死,大哥用身体掩护了他,那张血淋淋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少年的眼前,母亲和姐姐的嘶喊也又在他耳朵中响起:

“黄将军,标下决心已定,不报这血仇,决不自散武功。”

(第03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4节

“但是童子功不一定有用,相信我,练功不如多吃肉和一副铁甲。”不知道为什么,黄石总是对这个名字有特别的热情,其实这种家庭惨变在投奔毛文龙的辽民中称得上比比皆是。

“一定有用的,黄将军。”洪安通很顽固。

你有科技,我有神功。这种话黄石是绝对不相信的,人要是能靠禁欲来抗大刀长矛,那就不会有飞机大炮了。

可能只是一个吹嘘,只是一个自夸,也可能那个保镖根本就是一个江湖骗子,但是洪安通显然深信不疑,或许是根本不去怀疑,在潜意识中把这种行为当成了赎罪。

“你刚才说你斩首两级,升为士兵?”

“是的,大人,标下已经是东江战兵。”

“那好,本将正好还需要亲兵,你这样的忠义之士正是本将最欣赏的,你可愿意为本将效力?”

“是,黄将军,能为黄将军效力正是标下所愿,标下一定用生命来保卫黄将军。”

被黄石横了他一眼后,洪安通猛然醒悟,改口道:“谢大人提拔,属下一定为大人效死!”

黄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在心中对少年,也是对自己暗暗保证:“洪教主啊洪教主,不管是你是不是他,都跟着我走吧,你不用在明朝覆灭后抱着仇恨活在毒蛇中了,我也会给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和一段正常的婚姻的。”

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敏感,那是因为黄石这个民族主义者不仅目光狭隘的,而且不能认清民族融合才是历史潮流。他没有某个婊子养的狗杂种那样的高风亮节,去和刽子手搞什么一笑泯冤仇。宽恕,只有在强者赐予弱者时才是宽恕,而反过来则迹近投降。

就好比同样是喊“停”,从胜利者和失败者嘴里喊出来,就完全不是一个意思。黄石认为,辛亥革命以后,汉族可以大度地团结少数民族,但如果这么要求古人,那就毫无疑问是为汉奸开脱。现在皇太极还是好好的,远没有被打得满地乱爬,欠下的血债也根本没有被讨还。

后金崛起以后,很多辽东百姓惨遭屠戮,其中相当部分遂投奔广宁军,比如孔有德就是为了保父兄之仇而从军。广宁军覆灭以后,包括孔有德在内的大批和后金有血海深仇的辽人,纷纷南下投奔广宁副将毛文龙,东江军于是得以发展壮大。

在黄石记得在他的历史中,随后短短几年,努尔哈赤控制的人口从数百万一直下降到七十万。天启五年底,努尔哈赤已经变得丧心病狂,他的民族政策开始毁灭后金的汉军,李永芳、孙得功等汉奸被后金或杀或下狱,治下汉族人口流失一空。

而东江镇从无到有,逐步收复了整个辽东半岛。到天启五年,东江镇更是进入了黄金时期,后金汉军开始成建制地向明军倒戈,全镇一度拥有人口五十万,战兵五万以上,最悲观的估计里,毛文龙也控制了至少三十万的辽民。

这个时期,和努尔哈赤的大屠杀相对应,辽东明军誓死不降,战意空前高涨,兵锋甚至一度直逼沈阳城下。现在还牢牢控制在后金手中的海州、广宁、镇江和小半个辽东都被后金放弃,战争已经在凤城、鞍山一线展开,后金政权危如累卵。

可惜雄才大略的皇太极继位了,后金修正了老疯子努尔哈赤的民族歧视政策,皇太极还展现了惊人的笼络能力。辽东向东江控制区的人口流失被制止,短短几年就安定了东北汉族的民心。

在毛文龙死后,皇太极竟然能逆天地把仇深似海的东江军吞并,让后金的人口和军力都得到了极大扩充。再比如锦州决战,明军除了自身的问题外,居然还能遇上百年不遇的海啸,还不早不晚赶在明军抵达时袭来,好几万官兵就此被天灾卷走。

这段历史就好比撒骰子,一次又一次,皇太极总是开出豹子,而明朝不是憋十也是一点,对这一切,除了“神的意志”、“白天见鬼”或者王八之气,黄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如果真的有一位神灵存在,那黄石相信这个时代的真神一定是满族同胞。

抵达皮岛以后,黄石再次发现自己处于万众瞩目的中心,赵慢熊等老部下还好。新收的亲兵洪安通、还有刚养好伤的贺宝刀见人就要吹嘘一番,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现在的长官是广宁的英雄黄石。

说起导致广宁军覆灭的孙得功,东江上下人人都是怒形于色,黄石手刃叛贼的故事他们也听过很多遍了,但官兵还都是一挑大拇指:“痛快!”

他大义灭亲的行为更是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外衣,东江官兵既然感佩他视荣华富贵如粪土的胸怀,自然都争着要来看看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好汉。相比之下,孔有德简直就成了一个跟班。

在崇拜的人群面前,黄石始终保持住了一幅谦虚地面孔,扑天而来的恭维也被他轻松挡开,总是很上档次的表示忠诚才是大明军人的第一要务。

孔有德也被这种热烈的情绪感染,半开玩笑地称黄石为:“我们的大英雄。”

“大哥言重了。”黄石说话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什么崇拜者了,他们已经快到毛文龙的官邸了:“小弟可不是什么英雄,打仗就不是大哥对手。”

“英雄和打仗有什么关系?志向高洁就是英雄。”孔有德有些不以为然。

“那是文人的看法,我们军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孔有德还要争辩时,两个人听见旁边的几个百姓又叫了起来:“看,那就是手刃孙得功的黄将军。”

孔有德侧头冲着黄石一笑:“看来百姓眼里你也是英雄。”

黄石笑着正要搭话,却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问话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就是那个连未婚妻也要杀的黄石么?”

这声问话立刻把笑容从黄石脸上抹去,广宁之战也是一个大包袱,名气这个东西更是双刃剑。

“兄弟,你怎么了?”孔有德或许没有听到那句话,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孔有德显然不知道黄石的心事,只是看见黄石在一眨眼间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什么,大哥。”

某部小说曾言: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赞美的言辞永远不能和你的灵魂飞得一样高。陪伴着你的灵魂的,是那些无辜者发出的悲愤诅咒,并让至高的天主听见。

黄石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幸好,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在老本吃完以前,必须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将,必须要获得毛文龙的信任,必须要得到第一块根据地、第一桶金。

(第04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5节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毛文龙的黄石,发现这个历史上的明末枭雄并非他想象中的猛将形象。

毛文龙穿着二品大红官服接见他们,头上也戴着方翅金纹乌纱帽,飘飘长须梳拢得十分齐整。只可惜粗大的手指节暴露了他的武将本色,脸上密密的皱纹诉说着主人从少年时代以来的艰辛生活,明亮的眼睛更警告黄石这不是一个缺乏阅历、容易欺骗的官长。

毛文龙的目光在黄石醒目的身材上停留了很久才收了回去:“你们来旅顺的经历本将听说了,值此国家不幸之时,能有你们这些忠义之士,本将实在很欣慰啊。”

见两个人又要谦虚,毛文龙摆摆手把视线凝结在黄石身上:“黄游击,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毛大人明鉴,末将曾经去过镇江。”

“果然是你啊。”毛文龙哈哈大笑起来:“镇江一别,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危,现在总算是放心了。”

也不顾周围武将和孔有德的诧异神色,毛文龙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快步走下来拉住黄石的手:“黄游击才智出众,毛某早就想和你畅谈一番,今天总算是能有这个机会了。”

毛文龙一手拽着逊谢不已得黄石,一面掉头对孔有德说:“我授予孔有德三山守备之职,不日赴三山岛练兵。”

一口气差遣掉了两级的孔有德也立刻改变了称呼,不再叫毛大人,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是,大人。”

广宁镇覆灭,广宁军官很多都被革职,剩下的也基本被问罪降职听用。当然,这里面不包括被朝廷当作旗杆使用的黄石,朝廷已经认可了方正儒的任命,兵部也在他名字前加上了都指挥佥事。此时黄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正三品衔,毛文龙要是留下他,最低也要给从三品东江游击差遣。

可毛文龙知道这一切,他对孔有德说完以后就掉头冲着黄石笑道:“我为黄游击准备了接风宴,孔有德你也一起来。”却对黄石的身份却只字未提。

这让黄石心里顿时升起一丝不安,他连忙问:“毛大人,末将也想立刻为大人出力。”

“呵呵,本将也非常希望黄游击能在本将麾下。”毛文龙轻笑两声,神色变得有些黯然:“不过这个事情不是本将能说了算的。”

“毛大人这是何意?”黄石越发不安起来。

“说来话长,先入席吧。”

接风宴上黄石心里揣揣不安,自然什么也吃不进去,毛文龙见状觉得还是先把话说明了为好:“黄石你义斩孙得功,广宁平叛的事迹,朝廷已经用邸报传各军镇,现在你是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挂游击将军。辽东经略——现在是王在晋王大人了,还命令辽东明军一旦发现黄游击踪迹就立刻上报。”

因为这个命令,日前黄石抵达旅顺的时候,塘报立刻就发向了皮岛和辽东经略衙门。黄石在广鹿耽搁的时候,辽东经略的命令已经下达到了东江岛,命令立刻将黄石调向山海关听用。

毛文龙接着就向黄石解释这道命令的由来:“沙岭兵败,广宁军或逃或降,只有黄游击毅然回师,斩叛贼孙得功,朝廷深为嘉许。而且朝廷追究广宁一役责任的时候,无论是原辽东巡抚王大人,还是熊经略都对你印象深刻。”

另一方面,方震儒成功带领过万广宁军安全撤退到山海关,加上王化贞逃跑以后,他还在逃跑前烧毁了积蓄在广宁的大批军用物资。这样,方震儒得到了沉着的评语,朝廷也很看中他对广宁军的意见。

“方巡按和高知府也都在奏表里大大称赞了黄游击,所以辽东经略要你立刻去山海关。”毛文龙把事情从头到尾的给黄石讲了一遍,笑笑说:“所以黄游击不再属于广宁军,而东江军也不能留下黄游击了。”

黄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地跑到这里,还是要落到辽西去。而他知道的很清楚,未来三年多辽西几乎没有立功的机会,而辽西武人世家更是牢牢地把握着关宁军的一切职务,自己没有出头的机会。

心急如焚的黄石忍不住争辩起来:“山海关离辽阳有千二百里之远,毛大人又在后金身后。黄石不才,但也不愿意到山海关去享受安逸,而是想留在这里杀敌建功。”

“黄游击的心情毛某很理解,”毛文龙把手一摊,表情看上去非常遗憾:“但是这是经略大人的命令,毛某只是奉命行事,黄游击更是忠勇双全,也应该调向山海听用。”

毛文龙虽然没有实际权力留下黄石,但是另一方面毛文龙也对黄石有些看法,首先他感觉此人过于高深莫测,镇江黄石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再者就是黄石杀孙得功这件事情,孙得功对黄石无论如何也称得上厚恩了,但黄石就能翻脸无情的对恩主下手,还亲自动手杀光了孙得功满门男丁,让士兵瓜分了孙的妾、婢、女、媳。毛文龙虽然也很赞叹黄石的忠肝义胆,但这份狠毒委实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反正不管黄石怎么说,毛文龙都表示他实在是爱莫能助。黄石也明白在朝廷和辽东经略眼中,精兵强将自然是要用来拱卫山海关,毛文龙不肯帮忙,自己说什么也留不在辽东。气苦之余黄石也开始低头喝闷酒——让一直认为他不喝酒的孔有德吃了一惊。

“镇江的事情毛某还没有向黄游击致谢呢。”见到气氛一下沉闷下来,毛文龙又开始扯话题。

“毛大人言重了,为国尽忠而已。”黄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回答让毛文龙对黄石的敬佩又深了一层,但是不放心也重了一分。无论如何,一个人固然会钦佩高风亮节的英雄,但是也很难产生亲切感。陌生和不理解会带来距离感和隐约的恐惧。

再说自己本来也没有权利留他啊,毛文龙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嘴上却恭贺了起来:“山海关也是紧要重地,黄游击此去必然深得重用,毛某在这里祝黄游击马到成功了。”

“不错,”孔有德也敬了黄石一杯酒:“兄弟不要泄气,在何处不是报效圣上,报效朝廷呢?”

毛文龙到底有没有可能插手呢?如果有的话,该怎么样才能打动毛文龙呢?黄石苦苦思索着。

(第05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6节

“谢毛军门,谢大哥。”黄石把酒一饮而尽:“小弟也祝大哥前程远大。更要祝毛大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帮助多是因为同情,而同情来自理解,或者是来自共鸣,应该是这个道理吧?

黄石搜刮心肠地想了几个励志的诗,可惜没有很适合的,本来他是打算用以前的典故,这样毛文龙理解起来不会有误解,但是限于文学水平,他只好也剽窃一下后人的着作了。

借着酒意黄石喃喃念道:“丈夫只手把吴钩,三千里外觅封侯。”

见好就收,多余的诗句不要拿出来画蛇添足。这个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人臣完全可以用。没有毛爷爷诗词里的王霸之气,也就不会被人当反贼抓起来,黄石觉得毛爷爷的诗词,一首也不能用,不然就会有性命之忧。

黄石念完以后,毛文龙端着手里的酒碗似乎呆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盯着黄石看了两眼。但也就是一瞬而已,毛文龙立刻放下了酒碗拍起手来:“好诗,正是男儿气魄,是黄游击写的么?”

“不是,是末将以前听别人念过的。”这个黄石可不敢胡吹。

古文没有标点,给文章断句是一个文人的基本素养,而做词赋诗则是高级技巧,两者差不多相当于识字和写博士论文的关系。一个断句都不流畅的现代人,哪怕一口气扯出再好、再多的诗词,也肯定会被认为是抄的。

就好比现代人看到一个不识字的人,手里拿着再多的一流书法作品,也肯定知道不是他写的,而只可能是偷来的。黄石前半辈子一直用标点符号,虽然在这个时代适应了几年,但他断句还是很生硬,所以也没胆子去扯什么诗词。

“噢,谁的诗,叫什么名字?”

黄石耸了耸肩:“末将也只是记得内容,名字早就忘了。”

“原来如此,三千里外觅封侯,三千里外觅封侯。”毛文龙把这句诗反复念了几遍,他的理想就是封侯,不过这个志向他并没有在军中宣扬,此时整个东江只有黄石借助历史知识看穿了他的内心。

“黄游击的理想是封侯么?”毛文龙冷不丁地发话问黄石。

“小子狂妄,让毛将军见笑了。”黄石大言不惭地认了下来。

“原来黄游击有这样的志向啊,”毛文龙微笑了起来,这笑容里充满了友善,给人暖洋洋的感觉:“了不起!”

这笑容让黄石心中一喜,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末将曾经是个乞丐,气运不济的时候靠给人算命糊口。”

这两句话出口以后,黄石注意到毛文龙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历史上记载少年时代的毛文龙穷困潦倒,也是靠算命、要饭为生。

“让毛将军见笑了,所谓算命就是骗一口饭吃而已。如果没有算命的生意,小人就沿街乞讨,饥一顿饱一顿,勉强不饿死,但是小人饥寒交迫的时候,也一直有着建功立业,封侯拜将的理想。”

孔有德听得哈哈大笑,而毛文龙则微笑着摇头不已,右手无意识地用手指敲打着面前的桌面,他想起自己落魄的时候就对亲戚口出大言:不封侯、不罢休。被亲朋引为奇闻,讥笑得体无完肤,当时简直被臊得要钻到地里面。

黄石继续说下去:“建奴叛乱,王化贞大人要人潜入建奴军中作习作,众人皆畏惧不敢前往,而小人虽然知道这任务九死一生,但是却欣然领命,因为富贵险中求啊。”

孔有德赞了一句:“兄弟果然好胆魄。”

而毛文龙还是默不作声,当年王化贞招募壮士出击辽东,广宁十几万将士都不敢去,毛文龙挑了不到二百士兵就出海三千里,奇袭镇江,斩后金守将,复土四百里。这是大明第一次反击胜利、第一次斩将、第一次献俘阙下,更是第一次收复失地。毛文龙也是靠赌命一击,才捞到了副总兵职务。

黄石又干了一大碗酒,打定了装醉说酒话的主意:“众人皆以为黄某忠义,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西平一战,孙得功那贼让我去送死,要是我真的忠义就应该一死报国家,但是黄石自问还没有成就一番事业,说什么也不肯死,所以一定要逃回广宁,一定要拼死杀孙贼立功。黄某不怕别人说我怕死,但是黄石怕死得默默无闻。”

“兄弟你醉了。”孔有德见黄石越说越不象话,就想来拉他。

黄石甩开他继续:“我要是真的忠义,旅顺外一战就应该和士兵同生共死,但是我自诩英雄,绝不肯白白去死!”

这话让孔有德也沉默下来,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倒是毛文龙低低说了一句:“英雄本色,真英雄方能本色!”

毛文龙此时想起了他在镇江、龙川两次化妆成小兵逃亡的经历。兵败之际毛文龙也是不肯死在阵前,而是想逃一条命继续他收复辽地、封侯荫子的理想。

“大人明鉴,”黄石向着毛文龙一抱拳,舌头已经都喝得大了:“黄某自认为是堂堂大丈夫,而大丈夫岂能不名扬天下,岂能不封妻荫子?所以我不愿意去山海关,那里没有机会名扬天下,不能封侯拜将。”

“大丈夫自然是要名扬天下。”孔有德符合了一句,又端了一碗酒敬黄石:“兄弟我敬你。”

黄石和孔有德两个人最终都是喝得酩酊大醉,毛文龙却再也没有喝一碗。他让亲兵把两个人扶出去休息,独自一个人留在桌子前,又把张盘的信翻出来看了一遍,然后默默回忆和黄石在镇江的初次见面。

“和我很像的人,野心勃勃也很有本事,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啊,就是经历也几乎是我的翻版。这种的人是不该默默无闻的——就像我自己……”

黄石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如果最终还是要灰溜溜地去山海关,那他就无法面对这一路追随而来的忠诚部下,对军人来说,损失再惨重都可以理解,但毫无意义的伤亡却无法接受。

毛文龙在心里斟酌着利弊,王化贞的恩情是他毕生不忘的一件事情,为了替王化贞脱罪,历史上毛文龙曾经六次上书,屡次想用自己的军功保王化贞不死。

“对我这种人来说,建功的机会才是恩情,孙得功给他一个女儿,却要毁了他的前途。如果换做我遭遇到这种事儿,孙得功也不是恩人而是仇人了罢。晤,当年是王化贞大人拉了我一把,让我出人头地,现在我是不是也应该拉他一把呢?”

(第06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7节

“毛军门授予我东江游击、领长生督司,归还旧部并领一千壮丁。”黄石得意洋洋地向部下介绍了情况。

本来根据辽东巡抚王在晋的命令,黄石必须立刻前往山海关,这让他昨晚度过了不眠的一夜。今天早上,毛文龙给黄石看了一封信;“这是我写给辽东经略的信,本将向他要你。”

信中首先声称辽东战局很紧张,毛文龙大吐了一堆苦水,然后宣称要立刻反攻,所以正需要黄石这样的猛将。

然后就是抱怨,毛文龙指出,天启元年以来,除了天子赐下的五万内币,东江一粒米、一颗豆、一钱银都没有收到。他很委婉地指出,辽东经略既然以上峰的口吻要人,那就应该尽快把欠饷发下来。

毛文龙还开了个价:十五万两银子和十二万石米,这是一万士兵一年的军饷和口粮,此外还有武器和布匹。

“如果辽东经略真的给了……”毛文龙微笑着说:“那本将就只好把黄游击卖了。”

黄石奉还了信件,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感激:“大人厚爱,末将杀身难报。”

“好,本将正式任命黄游击为东江游击,即日将发往兵部报备。”毛文龙很慷慨地没有降低品级,这让黄石有些惊讶,但是马上就得到了答案。

毛文龙敲着王在晋的来函:“黄游击已经是都指挥佥事,看王经略的意思,你到了辽镇怎么也能得到参将,本将却只能给你一个游击,黄将军可不要嫌少啊。”

“末将初到东江,寸功未立,本来也不敢要求太多。”

如果一下子授予黄石参将,毛文龙也怕嫡系手下有怨言,现在看黄石这样上路,他也很满意:“黄将军能理解我的难处就好,现在我交代一下黄将军的工作。”

毛文龙的意思是黄石就留在皮岛中军,作为东江本部使用。虽说靠近毛文龙本部,物资和兵员都更有保障,但是黄石犹豫再三,还是提出外放地方。

“长生岛?”几个千总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齐声发问:“在哪里?”

“旅顺西北,很大的岛,我们的大长生岛不用说,就是小长生岛也比这东江要大。”黄石随口介绍着情况,让张再弟摊开地图,指向了渤海内弯的一个位置,就在复州南边一点儿,和金州也不远。

“这么好啊。”金求德先是喜形于色,但马上又是疑云大起:“那怎么轮的倒我们?”

“一个荒岛,没有人迹,此外,这里是南、北信口。”黄石指着岛屿和大陆间窄窄的海峡说:“冬季会封冻十几天到几十天,冰面结实到可以让骑兵通过。”

黄石认为自己并非毛文龙嫡系出身,留在东江本部也未必有多大前途,还不如出去经营一个独立岛屿。不过这个危险地点却是黄石自己挑的,太小的岛过于依赖东江本部支持,不利于扩充军队。

在黄石原本的时空,长生岛在共和国建立后改名长兴岛,是中国长江以北第一大岛,占地三十余万亩。共和国时期,这个岛并不以农业见长,而主要是以养殖业、旅游业和造船业为经济支柱,开发了很多养殖鱼场和天然温泉。

可惜黄石并不知道这些,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岛在地图上的醒目面积时,就深深爱上了它,当即向毛文龙请求驻守此处。

这个选择也让毛文龙很惊奇,此时,该岛还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岛屿,而且后金兴起以来,复州、金州沦陷,该岛过于靠近大陆,人民早已根据禁海令挪往内地,每年封冻期间更是危险。

“君子不立于危墙,”毛文龙还试图劝解黄石,并指出海洋岛、长山岛、广鹿岛都是不错的驻地。

“末将但求杀敌立功,要是远离敌境,反而有背末将所愿。”黄石一心要找个大岛,好扩军练兵。毛文龙见他志向坚定,也就不多说了,只是交待要小心应付,不要太固执于一地,如果冬季不好防守,完全可以携带全岛军民出海。

黄石满心就是要深根固本,建立坚实的基业,毛文龙这番劝告自然全成了耳边风。

两个人还顺便讨论了战略规划,这本来也是应有之意,毛文龙自然希望黄石能成功,一旦长生岛成为堡垒,那么不但旅顺有了可靠的侧翼支援,金州也就在明军眼皮底下,更可以窥视复州,甚至直趋娘娘宫,逼近海州。

不过希望归希望,现实还是要正视,这次军事冒险既然成功率极低,毛文龙也就不想投太多本进去。最后黄石如愿以偿得到了长生督司,还有一千壮丁和少量渔船,此外毛文龙还拨下些谷种和刀斧工具,更多的毛表示暂时也没有了。

天启二年四月十六,都指挥佥事、东江游击、长生督司黄石返回张攀处,领走了他的嫡系部下,然后出师长生岛。

小小的船队航行在万里波涛之上,如同光滑镜面上的一只黑色蚂蚁,迟缓但又坚定不移的向西北挺进。日光倾泻而下,海风扑面而来,黄石站在船头,盔上的红缨仿佛烈焰一样地燃烧,和火红的军旗一起欢快地跳动。杨致远、赵慢熊、金求德还有贺宝刀紧紧站在他身后,一望无垠的碧池让每个人都心潮澎湃,他们的魂与灵也都融入了这宏伟的景象。

船只行过茫茫辽海,如同苍鹰掠过天际。饱满的黑色土地隐身在大海之后,默默地注视着这群欢乐的雏鹰。如同见证乳鹰展翅、初试翱翔一般,大地将始终这样地注视着他们,记录下勇士在辽东的足迹,还有他们开创霸业的每一步。

四月二十日,黄石部抵达长生岛。

“真是荒岛啊。”杨致远忍不住发出感叹,众军官也都是一幅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全岛都被密林覆盖,沿岸有少数空地,有些被渔民遗弃的房屋,不过也都破烂不堪。黄石沿着岛案巡逻一番,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差,整个大岛还没有开发耕地,岛东岸距大陆的南信口只有三、四百米。

“幸好后金实行禁海令,这让南、北信口都没有人烟。否则有大陆的渔民出没,就算是夏季我们也不安全。”黄石发完感叹后,随即双手一拍,把众军官的吸引力调动过来:“这里就是我们的领地了,诸君,谈谈想法吧。”

(第07节完)

万丈高楼平地起第08节

要砍伐森林、要平整土地、要耕种庄稼、要招募流民、要训练士兵。大家提出的看法就是耕战的那一套,不过每个人都很清楚,粮食就是一切。有了粮食就有人力,然后就可以打造武器,开垦耕地,训练士卒,最后北伐辽东。

“开垦土地是最急迫的任务,然后我们抓紧时间播种,为冬季多储备些粮食吧。”杨致远军户出身,觉得农时已经耽误了,已经是心急如焚。

“毛军门拨下五千石粮食,够我们吃半年,希望到时候我们能有收获了吧。”贺宝刀也出声附和,他对种田没有什么心得,早已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

赵慢熊主张去打猎,他报告说发现了鹿、熊和豺狗,如果有肉类补充,粮食也可以吃得慢一些,应该能坚持到收获。

“今年又很寒冷,种田恐怕没有什么好收成。”黄石淡淡地说出了他的打算:“以打鱼和捕猎为主,砍伐树木煮盐,把野兽和鱼类储存起来,或者干脆把鱼串起来晒干,作为军粮。”

“大人不可。”杨致远发急了:“如果人手都去打鱼了,我们就来不及开垦土地了。粮食是根本,渔猎是不能解决大问题的。今年是很冷,但是老天的事情谁能知道?我们还是要竭力种田啊。”

黄石心道:“老天的事情我知道,网上说从1580年到1650年,太阳的黑子活动消失了七十年,这段时间被称为‘小冰河时期’,人力不足,种田多半是颗粒无收,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大人,三思啊。”看黄石不说话,杨致远再次恳求:“天命在我大明,老天一定会保佑我军,让我们丰收的。既然保佑我们历经险阻来到这里,就一定不会让士兵饿肚子的。”

黄石沉默了很久,斟酌着杨致远的话……

明朝拨出了一亿亩的耕地作为军屯,产出充作军资。万历朝开始,随着“小冰河时期”的到来,中国北方粮产量大减,军户既要打仗,更要从事武器生产等各种劳役,人数不足的情况下,军屯收上来还没有种下去的多。

为此,万历天子疯狂搜刮矿税、商税、瓷矿,靠这些资金保证了边军的战斗力,但是也将大批手工业者逼得家破人亡。所以万历天子虽然赢得了“三大征”的赫赫武功,但不能不在历史上留下“万历苛政”的名声。

现代人的知识面让黄石觉得自己很大能,但是他绝不相信自己大能到可以改变太阳的运行规律。到天启朝,九边的军户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播种,辛勤的耕作,但是年复一年,这些劳作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宣大镇曾经连续三十六个月没有发下一斗米。

大同的士兵还可以卖掉儿子,打发妻女出去接客换食物,最后他们还沿街乞讨捞到了不少食物,可黄石这一千多兵丁,就连要饭也没有地方要。

眼下比较麻烦的是,杨致远说得都是真心的直谏,黄石一肚子历史知识却不能明说,这让他很挠头。

“召集全军,杨致远你去挑出有务农经验的人,今晚我和你们讨论耕作问题。”

“大人明鉴。”杨致远很高兴黄石采纳了他的忠言,马上一路小跑去召集军户了。

晚上黄石仔细询问了这些有经验的军户,描述了各种他所知的美洲作物。

“没有土豆,看来还没有传入中国。”黄石喃喃自语,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地是绝对不能种了。

红薯似乎是有了,这个营养价值黄石认为较小,不过没有关系,起码可以拿来做粥和红薯粉。胡萝卜倒是自唐朝就有,这个东西对夜盲有很大帮助,虽然称不上药到病除,不过长期食用可以有效缓解症状,黄石的部下一大半都有或轻或重的夜盲症。

“玉米分两种,高杆和低杆,高杆抗旱,低杆抗倒伏。”

“什么叫倒伏?”黄石对农业一窍不通。

“就是……就是风,风吹不坏庄稼。小人家乡的黑话,让大人疑惑了,请大人赎罪。”

“我就是不懂……不是说笑……确实真的不懂……好了,不用再谢罪了。”

黄石对面子并非不重视,但是现在自己只领着一百多士兵、一千壮丁,又在开垦一个破岛,此时如果还看重什么脸面,那也太不知道进退了。

“海岛肯定风大,那就用种低杆玉米吧。”

黄石确定完作物后,看到杨致远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但是当着大批壮丁,杨致远又不好当面反对,在一边只急得抓耳挠腮。黄石心中暗笑,中国为尊者讳的传统,有时候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不用当着众人和杨致远废话了。

“大人三思,属下问过了,种玉米一亩才能打一石粮食。”小规模会议上,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的杨致远立刻表示反对。

“嗯,那养一个兵要十五亩地,壮丁要十亩,打杂的丁也要六亩,以后他们还要娶亲生子。按一千五百户算,我军大概需要两万亩地。”这个数字也吓了黄石一跳,竟然要这么多地。

“所以不能种玉米,产量太少了。”

少总比什么也没有强,黄石断然说道:“就这么定了,我看今年的天气好不了。”

“属下遵命,”杨致远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那就要多开垦土地。”

赵慢熊也给出了建议:“大人,我们可以打猎,这岛上有很多鹿,另外还可以打鱼。”

鱼是优质的蛋白质,而且不用挤占耕地。“一年能打多少鹿,多少鱼?”

“野兽不好说,但是如果有三、四百个熟练的渔户,属下认为一年可以打百万斤。”

一百万斤鱼,听着很可观的数字啊,黄石开心地抓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番,又可以多养不少张嘴:“算一个人一天吃三斤鱼,一年吃一千斤鱼,我们还能净赚五十万斤鱼以上。赵千总啊,如果有一千个人去打鱼,是不是就能打个三百万斤鱼?”

“鱼是不能当粮食吃的。”杨致远实在听不下去了。

“怎么不能?烤鱼挺好吃的。”

“大人,烤鱼确实好吃,但是吃个两天也就吃不下去了,还是要种粮食。”

“吃不下去可以换个作法,比如煮鱼。”

“大人,属下敢问,如果煮鱼又吃不下去了呢?”

“那就炸鱼。”

“禀大人,炸鱼要油,很多油。”

“那就再吃烤鱼。”

(第08节完)